桃子的這組漫畫景觀設計作品源自於她在基層當公務員的真實經歷。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
  我叫桃子,85後,出生於湖南湘西一個只有5萬人的小鎮上,從小愛讀書喜歡寫寫畫畫,算是我們街道上的一個小汽車借款“才女”。
  想象力豐富的我,當然不甘於“窩”在老家的小地方。但是陰京站美食差陽錯,2008年,我大學畢業後考研失敗,卻考上了公務員,被分到離出生地一街之隔的街道。
  我最大的願望是繼續考研,然後離開那裡當鋪,但是想不到,我竟然把人生最好的三年時光留在了那裡。
  成為街道莊臣公務員
  我是典型的無背景清貧家庭,2003年,爸爸因事業單位改製被強行“內退”,媽媽早就沒了工作,家裡日子一直緊巴巴的,爸爸的病這幾年還越來越嚴重。讓我考公務員,是他們最大的願望。我知道身邊很多人的父母為了孩子考公務員都“要死要活”的,我父母比較尊重我,但心裡最想要的,我也知道。
  我考上公務員後,父母頓時感覺有些“揚眉吐氣”。據我爸反映,自己“政治地位”都提高了,鄰居們知道我成了“公務員”以後,對他都熱情多了。“你家姑娘真是自己考的?沒送錢找關係?真會考啊。”“女兒當官了啊,你享福嘍!”耳邊這些羡慕而夾雜其他情緒的話,讓我爸爸媽媽心裡舒服。
  但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。7月正式入職,4個月前,我剛收到考研失敗的消息,傷心欲絕。讀書一直是我的理想,我報考的是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,只差了一分。知道成績後沒幾天就是我們縣組織的公務員選調生考試,我也心灰意冷地去了,“裸考”,居然考上了。1400個人的筆試,我考了第6名。選調生都要下基層,到街道和社區去,我被分回了家鄉。
  我那個地方是個古鎮,巷子很多,工作的街道是在一條偏僻的巷子里,我去的那一年,是街道第一個“選調生”,迎接我的,是一群“可怕”的阿姨們。
  我上大學時,大概是典型的文藝女青年,剛到街道上,還是民族風拼接長裙那一套,衣袂飄飄的。“小桃呀,你穿這個挺漂亮的,大學買的吧?”“身材好啊,年輕就是資本啊!”大媽們錶面恭維,背後卻在竊竊私語。
  沒多久,領導大人開會時宣佈新“街規”—不得穿奇裝異服上班,還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。我得出“文藝女青年=二B女青年”的結論。這是我當公務員後第一課。
  在街道,年輕的女孩子很少,我時常被抓去做迎賓之類。6點起床化妝,7點著裝,8點站點,11點迎賓,12點剪彩。在寒風中哆哆嗦嗦一上午,最後就是為了領導上臺發言的那三分鐘。
  我第一次穿正裝,被調去“搞會務”,高跟鞋磨得腳鑽心疼。所謂“搞會務”,就是給領導倒水,我“步履維艱”。結果會後領導把我叫到一邊:“你不知道高跟鞋走路會發出聲音,會影響開會嗎?年輕人不懂事啊……”
  知道我“能寫”以後,寫材料的任務就堆給我了,從此,寫材料成了我的噩夢。
  “噩夢”
  每年年底是我最忙的時候,各路“檢查”會在這段時間集中殺到。黨建、黨風廉政、綜治穩定、宣傳思想、社會建設、教育督導、計劃生育、重點項目落實……街道一年的工作評價怎麼樣,全靠這些檢查了,材料寫得越長、越漂亮就越加分。
  有時候一天就要迎接三個檢查,前幾個晚上的我都恨不得自己有十八隻手,就連高考和考研的時候都沒這麼努力過。可是到了最後,“這個不行,這個怎麼沒有照片”,“這個數據怎麼不詳細”,“這個沒有資料證明你們確實做了”……
  為了應對這些檢查,明明有很多事情以街道的力量做不了,我也不得不趕鴨子上架,很多數據要麼誇大,要麼胡編亂造。比如,基層黨組織建設,要求建立多少個站點,可黨員要麼出去打工了,要麼歸別的事業單位管,只好胡編。還有報道任務,街道那點事,要上報紙本來就很不切實際啊!不過我搞的是“黨政工作”,“造假”的都是些“虛”數據,黨員人數、廉政牆數據等等,寫了也不會有人在意。
  不過,一旦涉及到錢,有實際利益衝突的數據,廉租房啊、醫療救助金之類的,這些就必須錙銖必較,不然可能會引發群眾性事件。
  為了迎接年底的檢查高峰,我差不多每天要寫2萬字,每項材料少說5萬字,二十多本材料裝訂成冊,堆起來山一樣高。我不禁有些成就感,可是一想到這些材料里有多少水分,又忍不住泄氣,難道衡量我們工作的,就是這一堆紙嗎?
  檢查結束以後,辛辛苦苦準備了一個多月的東西,最後都賣了廢品,總共是24塊錢。一年以後,我也學“乖”了,開始Copy前一年的,只在數據和細節上進行修改。這還算認真了,我知道有些人直接連改都不改。
  關於數據有時候是很“矛盾”的事情。比方今年旱災,絕收多少畝,造成多少損失,這是一個口徑。今年取得了什麼經濟成績,增產多少,這是另一個口徑。主要看上頭對應的是什麼部門。又比如說低保,申請得多了,“沒有完成經濟任務”;報得少,“沒有達到扶貧的標準”……寫材料那段時期,我一天要工作16個小時,從早上8點到晚上12點。回家的巷子路燈壞了,我喊老爸來接。路上,老爸納悶地問:“人家一杯茶也能坐一天,怎麼就你這麼累呢?”
  瑣碎而徒勞
  我也想逃離,而且是徹底逃離。我一直沒有放棄考研,卻又接連兩年沒有考中目標中的北師大,逐漸心灰意冷,只好繼續當基層公務員。
  除了年底寫檢查材料,基層公務員還有很多“匪夷所思”卻又不得不做的事兒。首當其衝就是“與領導相處”的學問,我在這方面是“白痴”,且始終游離在外。
  先說吃飯時喝酒,我的必殺技是裝病裝睡,偶爾還“耍詐”—就是吃飯前自備空牛奶盒,敬完酒不要說話,酒含在嘴裡,偷偷吐到牛奶盒裡……三年後,那一批選調生里,只有我一個人沒有練出酒量來。
  還有一種場合一定要能“hold”住,那就是KTV,因為下了酒桌直奔的地方一定是—KTV。在這個場合,我也練就了一定的“生存技能”:如果不得不在別人的催促下邀請某位領導跳舞,那麼在場所有的男士都順次邀請一次,就不會有人對你有想法了;跳舞的時候當對方靠近,一定註意將彼此胸口的距離控制在一公分之外;實在不想忍受這一切,就假裝舞技太爛,故意多踩別人幾腳就好……
  和領導相處,還有很多奇怪的“忌諱”。比如點菜的時候,5個人點8個菜夠了,服務員“暗示”到跺腳流汗,我都渾然不知,後來才明白,在這個圈子裡,有“七上八下”的說法。
  我還聽說,附近山上的廟裡,當公務員的上的香火最多。哎……
  最近幾年,在輿論的壓力下,小公務員還多了一項新工作—“保護領導”。“那張照片要刪掉啊,換一張看不到手錶的”,“什麼?桌子上有芙蓉王香煙,那怎麼行”。
  還有傳說中的“五毛黨”,我們每月也有“寫網評”的任務,一人五篇,不過“稿費”不是5毛,而是5塊,寫得好的甚至有50塊。可誰也不願意寫這個東西,要引導輿論,寫得像樣,又不能太“負面”,字數還不得少於500字,一到交網評時辦公室的QQ群里就哭爹喊娘。
  當然,也有我喜歡的工作。比如辦社區圖書館,組織留守兒童活動,看望艾滋病患兒。我們街道上有個關愛醫院,裡面有群艾滋兒童,我每個月去看他們的時候,都是感覺最快樂的幾天。在那裡接觸到的志願者認為我是個很好的“社工”。我也隱隱感到,比起政府的行政體系,NGO的做事效率和效果實在高了太多。
  逃離
  我當公務員的第三年,2011年3月,收到四川大學研究生考試成績單,當即就在心裡決定,要離開街道,繼續去讀書。
  爸媽當然不希望我就這麼放棄了,畢竟我已經熬了三年,且已經升到區團委副書記職位,相當於副科級了。但只有我知道自己三年來承受的心理和精神壓力有多大,我都快得抑鬱症了。
  最後一年年底寫迎檢材料的時候,我曾有整整一個月時間晚上睡不著覺,爸媽跟我一說話我就會哭,甚至自己一個人獃著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掉眼淚。
  最終,爸媽妥協了。其實,我知道那時候爸爸的身體已經非常差了,他在長沙住一次院,即使有報銷,家裡也要出上萬塊錢。爸爸內退時,還不到退休年齡之前,每個月只能領到650元的補貼。而我最後一個月的工資條上,只有1648元,這個數字我記得很清楚。精神的壓抑和現實的壓力都讓我不堪重負。
  和我同一批分到鎮上的選調生共有五個,剛去的時候,個個書生意氣,都很失望,幾乎都喊著要走,不過慢慢地就習慣了,蛻變、分化得很厲害。當然你不蛻變,就會像我一樣最終承受不了。
  有些人很自覺地進入這個圈子了,甚至游刃有餘,每天陪領導吃飯,看官場小說《二號首長》,留心各種小道消息,很有“政治覺悟”地註意自己的一言一行,這樣的,提升比較快。有的把自己邊緣化了,基本上只是天天做份內的工作,不交際不應酬,關閉在自己的世界里。也有的這也想那也想,變得特別頹廢……
  有個名校研究生,是我們的“頭兒”,原來很有乾一番事業的雄心壯志,說他研究生導師說過他能當部長,他也報考過部委的公務員。後來再聚會,他就“莫談國事”了,跟我們也打起官腔來。到我離開的時候,他已經當上我們那裡的鄉長了。
  而我卻始終和這個圈子格格不入。用我爸的話說,我脾氣太倔,自己不喜歡什麼就堅決不做什麼,“那樣怎麼可能呢?不適應也要適應嘛”,“還不都是為了活著”,“又是女孩子,有個安安穩穩的工作就可以了,我們又沒什麼靠山”。
  我當公務員後,有人給介紹過本地一個領導的兒子,人家還嫌我家裡“條件太差”,我爸為這事很氣憤:“看不起人”!那領導的兒子是著名的“花花公子”,對這種人,我只會敬而遠之。
  老爸那一代人,受過苦,吃過虧,所以有些嚮往權勢,我也能理解。我當上公務員後,爸爸住院,我給他跑了好多次醫療報銷,找“內部人士”,不用排隊,很快搞定,甚至還能在政策內多報點。而我當公務員之前,往往是排了幾個小時的隊,卻被告知“負責蓋章的請假了”。我也多少理解了那麼多人想當公務員的心情了。
  我最終選擇去讀書了,去讀我喜歡的文化方面的課程。上大學本科的時候,我認識了一個最好的朋友,她自學畫畫,且很有天分,我跟著她一起畫畫。我擅長寫腳本和構圖,而她有很強的想象力和畫功,我們倆是最佳拍檔。我讀研以後,我們倆開始正式合作,接一些插畫和文案的活,目前已經完成了幾本童書的插畫。
  她現在在深圳,是自由職業者。每天晚上,我們一起熬夜搞創作。現在我們名氣還不太大,收入也不能讓我們完全獨立,但我感受到了久違的希望和自由,還有發自內心的快樂。
  今年5月,我和朋友商量,將我在基層當公務員的經歷畫成漫畫,創作我們自己的原創繪本。目前漫畫還在連載,在網絡上擁有了一定的“粉絲”量,也已經有一家出版社要求出版。
  回頭看,那三年,我多了很多對社會的理解和自己的思考,收穫很大,其實我也是真正念了幾年社會學吧。
 
(編輯:SN09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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